总是挚诚忧国泪(注1)
戴晴:2001年8月27日
今天下午3时05分,黄万里先生(注2)在他任教50年的清华大学 校医院 一间简朴的病房悄然离去——离开了这个他又爱又痛的世界。
他爱它,是因为在他90年的生命里,他获得了常人难于企及的知识与智慧,享受过真正的爱与被爱;他痛,是因为他满腔的热忱遭冷遇,一身本事被闲置——
他不要名誉、不要地位、甚至不计较20多年的右派冤案,只要当政者给他一个机会,让他在自己的业务领域把意见发表出来——五、六十年代,他在流放改造的工
地上等着;八十年代以后,在自己家中逼仄的书房里等着。他一次次投书、致信,从学校到政协到人大到国务院到监察部,直到总书记本人(连致六封)——没人理
他……或者说,只有一个当权人物客气地回信致谢(1995年1月13日 )——可惜此人不是他的同胞,而是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。
他到底要说什么?
以自己数十年的研究观察,黄万里只想提醒当政者别再犯愚蠢的错误:国家不能再浪掷几百几千亿——涂炭百万生灵、糟蹋……已经说不上是大好的……山河。
这不是危言耸听。他要说的,是万万不可在中国的命脉大河筑高坝。这话他在1957年说,
黄河“造床质为泥沙”,是不能在三门峡筑坝的——没有人听。不到两年,所有他予警的灾难(潼关淤积、西安水患、移民灾难)一一兑现。今天他又说,以中国的
自然地理和经济局面,“根本不许可一个尊重科学民主的政府举办(在长江三峡筑高坝)祸国殃民的工程”。这一回,他予警了蓄水后卵石淤塞重庆、四川水患、浩
大的工程开销和必将酿成祸患的百万移民。
在爱他、敬他、怜他的学生的推动下,在他去世前七天,抢着为他做了九十大寿。会上赢得最长时间掌声的,是子女贺词中的一句:“他是一个诚实的人。他只说真话,不说假话;只会说真话,不会说假话。”
如果他肯钻营,黄万里的
一生可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。他的父亲是前人大副委员长黄炎培。他不但没有就势攀缘,1950年代只短短一段与共产党共事(39岁的他被委任为东北水利总局
顾问),就赶忙抽身退步回到学校。他以为大学课堂可以只做学问,却不知当局要求知识人的,并不是他们独立的学识与见解。1957年鸣放中一篇小说《花丛
小语》,把他推到“伟大领袖”钦定的深渊。当年六月十九日,人民日报为“右派恶毒攻击”专辟一栏的题头“什么话”,就取自毛泽东对他小说的批语“这是什么
话?!”。
这样大的政治压力,别人可能早找路子、求庇护,起码也缩起头躲躲灾,他却在国务院水利部召开的《黄河三门峡水利枢纽“征求专家意见”的会》上,争辩7天,独自坚持“不可上”。
他是清华大学最后获得“摘帽”的“右派”,时年已届古稀。他没有任何要求,只希望尽快投入工作:教书、著述,并有机会为筹备上马的三峡工程贡献意见。他一心想的是
中国的水资源,是河流、是土地和黎民,根本不知他的见解是会妨碍人家升官与发财。决策不让参加,教书总行吧?从78年开始要求,20年过去,到了 1998年大洪水,到了他已经87岁,才终于获准给研究生授课。他换了一身白西装,打上红领带,庄重地走进堂。
他本可以在家安享天年,也可以随子孙在国外享福。但他不顾当政者的嫌与恨,一心只要工作。他的理由是:“我是公费留学生,老百姓供养我学得的知识,我还没能全部回报他们。”
在他时昏时醒的弥留期间,他的两名毕业于1958年的得意门生,来病房探视。他们走后,
黄万里向守侯在一旁的老妻要笔纸,颤抖着写下以下文字:
万里老朽手启
予
敏儿及沈英夫妇弟妹:
治江原是国家大事,“蓄”、“拦”、“疏”及“挖”四策中,各段仍应以堤防“拦”为主。长江汉口段力求堤固,堤面临水面,宜打钢板钢桩,背面宜石砌,以策万全。盼注意注意。
万里遗嘱
2001-8-8
手笔候存
这也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话——心头念念的,是长江水患对策。
与此相对照的,是三峡工程上最为党所倚重的专家、中国科学、工程双院士张光斗。
去年春,病中的张专家获得三峡工程副总管(总管是国务院总理)郭树言亲切探视,过后将他的谈话以“张光斗同志关于三峡工程建设谈话记录”文件形式报副总理、总理及全国人大委员长。
张专家也谈到长江防洪。他说的是:
“三峡的防洪库容问题可能你们知道了,没有那么大。这个研究是清华作的,钱副主席知道后,把长江水利委员会找来问,他们也承认了。这也可以解决,无非把水位降到135米,影响几天航运。但这件事在社会上公开是不行的。” (注3)
黄万里死了,他对黄河、长江的意见只留在他的学生自费筹资排印的一本文集里。张光斗和钱正英还都荣耀地活着,就重大决策发表关键性意见。
朋友,记得胡适总括我们中国当权者“德行”的那句话么——“中国不亡,是无天理!”
(注1)引自
黄万里《治水吟草
自序.七律.》(1991年8月)的一诗句。
(注2)1935年,黄万里获 得美国康乃尔大学水文科学硕士,1937年,获美国伊利诺依大学 UIUC)工程博士(该校第七名、中国人中第一名该学位获得者),并在田纳西工程实习,任TVA诺利 斯坝工务员,比国民政府派员前往见习要早10年。26岁学成回国后,他历任国民政府全国经委水利技正、水利工程师、涪江航道工程处长、水利部视察工程师, 甘肃省水利局长兼总工程师;1949年,任东北水利总局顾问1953至今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。如今,全国上下,从科学/工程两院院士、水利系统、黄河长江 三门峡三峡建设委员会大小干员,有哪一个能在学历资历上与黄万里一较高低,还不要说他作为科学家的良心、作为公民的责任感。
(注3)已故的周恩来总理曾说:谁要是破坏了长江黄金水道,谁就是对人民犯罪。
已卸任的前总理赵紫阳曾说: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,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。